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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吳珊珊

 

從小到大,母親說到生兒育女時,有個非常了不起的自覺是:小孩來到世上是我的選擇,不是他們的。所以即使她的孩子的表現,讓她感到挫敗時,她最先選擇的反應,永遠不會是傷害孩子。她最常說的一句話是,把你們帶來這世界,是我的決定,所以失望呀,傷心啊,困惑什麼的,我得先思考,釐清,甚至體諒。因為這關係,最初是我自己決定的。

 

也因此,對於所謂繁衍,她的態度往往慎重得讓人驚心。她耳提面命,妳要知道,小孩子是不能決定父母的。每一段關係的開展,都需要雙方的同意,但只有親子這件事,小孩並不能同意。妳一定要有準備,才可以考慮這件事。我曾半開玩笑地打趣,若我跟弟弟永遠沒有準備好呢?她很堅定地說,那就「永遠不要生」。想了一下,她又補充,「唉呀,反正世界上的人已經夠多了。」

 

我之後在芥川龍之介的作品《河童》中,感受到很相似的思考模式。根據設定,母河童要分娩時,公河童會先探詢裡頭小河童的意願,如果小河童說,不,我不想出生,那麼母河童即得接受針劑的注射,不多時,她腫脹的肚子就洩氣似地消了下去。芥川龍之介在行筆時,即使在細部仍不忘一致性,例如,他在指涉河童爸爸與河童媽媽時,都會在後面註解「(不一定當得成)」,在河童的世界裡,親子關係並不像人類,是由單方面決定的。

 

很少有一段關係像親子關係這般,同時具備深遠的的創造性與破壞性,是以,越是推敲,就越能感到戒慎恐懼之必須,因為在影響這麼深遠的關係中,起初起初,有一方是完全不具備同意的自由的。又,為了鞏固權力,同時也不叫對方質疑起這權力的正當性,你必須要透過教化,而在儒家文化圈的疆域中,教化的內容就是孝道。對我而言,孝道二字跟皇權的「天命」一樣,天命有多靡常,孝道二字的基礎就有多薄弱。講得更激烈一點,就是給那些不想積極充實關係內涵的人,一個偷懶的擋箭詞彙罷了。

 

我媽就是一個相當勤勉於充實關係內涵的人。

 

每回我們不想依照她的生命經驗行事,她就會把我們叫來問緣由,或者,她不問,自己去翻新聞,查書找資料,問她的手足或年輕朋友。這中間就是嗑碰的過程,時常撞得彼此的內心都鮮血淋淋,有時候她也會惱,也會怨,但她依舊能忍住住每一次搬出權力地位來壓制孩子的衝動,只是問,那妳到底是怎麼想的?妳不講,這段關係就沒有調整的空間了。

 

有時我不得不淚流滿面地說出實話,她也會表露出難堪受傷的模樣,但她並不會把這一切轉化為我身為人子的「大逆不道」,相反地,她就只是回房先整理思緒,沒多久,她就會心平氣和地來找我說話。像是「哎呀,因為我有我年代的限制,也有人生經驗的侷限,所以在那個當下可能誤傷了妳的情緒而不自知,真是不好意思呀」,這些話,時常讓我覺得,不知道怎麼說,有些時候,人不是會突然間意識到自己無比幸運嗎?大概就是這種感情吧。之後我會反問她,那妳知道我很在意妳嗎?如果沒有感情,妳的話對我是沒有任何殺傷力的。

 

她就會緊緊抱著我說,我知道,我知道。所以我很抱歉。

對於親子,母親發明了一個奇妙的主客理論。她時常這樣形容:妳跟弟弟是我邀請來的小客人。我準備好了,所以發出邀請,你們來了,我款待你們,認識你們(雖然你們有些特質我很受不了),跟你們玩。我們在一起的時候,有痛苦但也有歡樂,這是正常的,之後和好就好了。我也明白,有一天你們吃飽喝足了會離開我,做自己的主人。可是,如果你們很喜歡這裡,你們以後還是會想來我這裡坐坐的。對吧?

「對啊對啊。」我趕緊回應,深怕沒有接住她,在她需要我這麼做的時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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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方夜譚。根本奇人異事。

 

不要說那些當父母的長輩們,連身邊開始當父母的朋友都會出現「以後我小孩怎樣怎樣我就怎樣」,我彷彿可以遇見他們也會成為像過往的「父母」那樣的父母,在中國傳統禮教孝道不可逆親的大義大愛底下,誰管你做兒女有什麼感受?你的感受都是應該要順受,誰叫我給你生命我給你錢我把你養大呢,你有感受屌屁啊,你我生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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